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疑案小说网 > 历史小说 > 玉梨魂  作者:徐忱亚 书号:38600  时间:2017/8/16  字数:4224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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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梨魂——

  第二十六章鹃化

  断肠遗字,痴付青禽;薄命余生,痛埋黄土。梦霞读此书后,惊定转生疑窦。忆畴昔之夜,月冷灯昏,曾亲香泽,虽玉容惨淡,眼角眉梢,亲见渠深锁几重幽怨,而丰神玉立,心迹冰清,愁恨之中,乃不减其天然妩媚,固绝无一分病态也。今几耳?何遽至抱病,病亦何至便死?此中消息殊费疑猜。如书言,则方我归时渠已为病魔所苦,我火急归心,方寸无主,临行竟未向妆台问讯,荒唐疏忽,负我知音,彼纵不加责,我能无愧于心乎?所异者,彼可爱之鹏郎,平间碌碌往来,为两人传消递息,凡其母之一颦一笑、一梳一沐,无不悉以告我,独此次骤病,亦为缄口之金人,不作传言之玉女。鹏郎何知?殆亦受梨娘之密嘱,勿其事于先生,书中故有恐误归期之言也。呜呼梨姊,汝果病耶?汝病果何如耶?汝言病无大苦,真耶?抑忍苦以慰我耶?初病时不使我知,今胡为忽传此耗,则其病状诚有难知者矣。嗟乎梨姊,汝病竟危耶?今世之情缘,竟以两面了之耶?天道茫茫,我又何敢遽信为必然耶?梦霞此时,目注泪笺,心驰香阁,自言自语,难解难明,亲往一探,而无辞以藉口,行动未得自由,听之则心实难安。从此言笑改常,寝食俱废,几有见于羹见于墙之象,不得已赋诗二律,以相寄慰。

  苦到心头只自知,病来莫误是相思。

  抛残血泪难成梦,呕尽心肝尚爱诗。

  锦瑟年华悲暗换,米盐琐屑那支持。

  知卿玉骨才盈把,犹自灯前起课儿。

  江湖我亦鬓将丝,种种伤心强自支。

  应是情多难恨少,不妨神合是形离。

  琵琶亭下帆归远,燕子楼中月落迟。

  一样窗纱人暗泣,此生同少展眉时。

  笺叠就,鸟使未逢,寄相思,惟余怅望。盖此时梨娘方在病中,设贸然以此诗付邮,乌能直上妆台,径投病榻?不幸为旁人觑破个中秘密,且将据之以为梨娘致病之铁证,梨娘将何以堪?是以慰之,而反以苦之也。况乎二诗都作伤心之语,绝非问病之词,病苦中之梨娘,岂容复以此酸声凄语,再添其枕上之泪、药边之苦味!筹思及此,梦霞乃搁笔辍,不作一字之答复,惟将梨娘来书反覆展玩。有时拍案惊起,仰天呼号,有时枯坐竟,不言不笑,非病非癫,家中人亦莫测其因何也。如是者三,梦霞固无一刻忘梨娘,惟痴望玉人无恙,速以大佳消息,慰我凄凉。岂知木笔骄,才借题红之笔;梨花葬月,突来飞白之书。值元旦之良辰,得情天之凶耗。爆竹扬灰,不报平安之竹;桃符作怪,竟为催命之符。呜呼!梨娘竟死矣。

  梨娘死矣,吾书今须述梨娘死前之病情与夫死时之惨状,然记者于此,实不忍下笔。吾字未成,吾泪已透纸背。盖梨娘之死,极天下之至惨,事虽与吾无关,而人孰无情?天乎何罪?多情如梨娘,多才如梨娘,命薄于云,身轻若絮,埋愁恨,泣血椎心,一旦玉碎珠沉,香销魂化。奈何天里,不能久驻芳颜;前度人来,无复相依倩影。茫茫后果,鸳鸯空视长生;负负前缘,蝴蝶遽醒短梦。吁可痛已!以才尽之江郎,写伤心之情史,笺愁赋恨,痛死怜生,握管沉,枯肠寸断。情不死,低头愿拜梨花;文字无灵,寄恨徒凭香草。伊人结局,绝类颦儿;鲰生不才,为殷浩。叩碧翁而无语,碧海沉沉;起黄土兮何年,黄尘莽莽。可怜知己无多,况出飘零红粉;漫说干卿底事,不教狼藉青衫。吾本个中人,谁非有情物,为梨娘哭,更为普天下薄命女即之如梨娘者哭。声声带恨,字字断肠,想阅者诸君亦愿陪此一掬同情之泪也。

  梨娘之死,其事至可奇,而其情至可哀。盖梨娘固不可以死者,且又可以不死者。不可以死而死,可以不互而竟死,则情实误之。古今来痴女子之死于情者亦多矣,顾未有如梨娘用心之苦者。未病之前自知必病,既病之后自知必死,死而情可已,事不可了。故力疾作书以与梦霞,谆谆以后事相嘱托,而又吐其词,若未必果死者。盖彼之意,固不梦霞知其病,更不梦霞知其死耳。此书也,在他人视之,为病中之书,在梨娘视之,即绝命之书矣。

  自是以后,病势危一,时而清时,时而昏惘,旦夕之间,其态万变。家人见状相顾失,医药祈祷均无效,而梨娘至此,水浆不入于口者,已两星期矣。骨瘦如柴,颜枯如鬼,又加之以嗽,益不能支。自知不起,即亦无虑,万念皆空,瞑目待死。顾病者无求愈之心,而家人希望之心乃与病而俱增。镇,如午衙之蜂,而卒无补于万一。梨娘病中,厌与人语,戚之来问疾者概行谢绝,即家中之婢媪,轻易亦不令其望见颜色,帷中悄悄,侍其侧者一鹏郎、一筠倩也。

  筠倩见梨娘病情大恶,终随侍不去,捧汤进药,皆躬亲其役,若与万恶之病魔,争此垂死之病人者。梨娘殊不言,扶持一切,自有鹏郎及秋儿在,万不敢以此猥琐之事累及吾妹,而益重吾罪也。筠倩闻言,益涕泣不肯去。梨娘乃长叹无语。呜呼,自梨娘病卧以来,筠倩心滋戚戚,未尝有一离于病榻之侧,襟袖间泪痕时,惟不使梨娘见之耳。而梨娘对之,乃不能如从前之亲热,虽病中心绪不佳,亦不应淡漠若此。筠倩于是忆及前以婚姻问题,致两情微有不怿,其言若此,似尚未能去怀,或者此番病,即种因于此,亦未可知。筠倩默念至此,悔恨不胜,祝望益切,其心谓若梨娘而克愈者,吾犹可以自赎,不幸而竟死者,则吾实杀吾姊。此恨不啻终天,忏悔而无从矣。筠倩作如是想,益不肯稍弛其调护之力,以为补过之谋。噫,岂知梨娘之心,实有不可以遽告筠倩者。今见筠倩若是其恳挚,益不自安,啮被忍痛,惟求早死一,早免一之苦。呜呼,惨矣!

  灯光撮豆,枕泪倾。梨娘彻夜声,筠倩衣不解带,达旦不寐。强之睡,不可,则亦听之。一夕,病势突觉锐减,嗽亦间作,神志清明如曩。筠倩心窃喜。梨娘谓之曰:“妹厚我甚矣,我恨无以报。妹妹亦弱质,能有几许精神?疲劳如此,不将与我俱病耶?今我病已觉少可,倦而思睡,今夜毋需人伴,妹亦请自安睡以资养息。”筠倩犹徘徊不去,梨娘再三迫之,乃回房就寝,斯时室中尚有鹏郎在也。

  鹏郎自梨娘病后,辍学侍疾,终依依侧,曾不少离。虽幼不解事,而孺慕成,亦知保护其病中之母。母忧亦忧,母泣亦泣,泪痕时晕其小颊。是夕见病势突减,亦不觉喜形于,就灯下钗,口唱小歌以娱其母。梨娘呼而语之曰:“汝倦乎?倦即睡。”鹏郎急曰:“我不倦,我须俟阿母睡着乃亦睡耳。”梨娘笑曰:“痴儿,我若永远不睡,汝亦永远不睡耶?我竟长睡不醒,则汝又将如何?”鹏郎不解其语,但以目视梨娘。梨娘语时,微合其眼,若睡者,鹏郎遂默无声,恐多言以扰其安眠也。半晌,忽又呼鹏郎,命取头一小箱。箱以玳瑁为之,小仅盈尺,制作绝巧,乃闺阁中用以藏贮妆饰品者也。鹏郎取至,置于枕旁。梨娘曰:“启之。”既启,则中有锦笺一束。梨娘一一检阅之,阅毕,令移灯近前,辄举而就火焚之。鹏郎惊而扑救,已尽为灰烬矣。继命携箱复置原处,将地上纸灰收拾净尽。时夜已午,视梨娘神色如常,并无变态,鹏郎亦倦极,乃和衣睡于其旁。

  鹏郎既睡,鼾声旋作。约二小时,梨娘忽大嗽,鹏郎睡梦中闻声惊觉,视梨娘两眼直视,十指抚心,急气喉,声如牛,状至可怖。连呼阿母,摇首不答,幸灯焰尚未尽熄,乃急起拔关出,至筠倩寝门外,直声呼曰:“阿姑…阿姑…阿姑速起!…阿母病又大变矣!”其声高以促,杂以哭泣之音,筠倩亦惊醒,踉跄披衣出,随鹏郎入视。时梨娘嗽方大作,丝不绝如线,若毕命即在俄顷间者。筠倩见状,手足无措。移时忽作倒噎,若喉间有物跃出者然,急以盂承之。梨娘遂大吐,蓦觉一阵腥,横冲鼻官,吐毕就灯视之,则盂皆血也。筠倩大惊,几失声而讶,再视梨娘,气息奄奄,颜色惨白,微言曰:“我觉喉间有腥味,盂中得毋有异否?”筠倩曰:“无之,皆痰耳。”语时以目语鹏郎,令速藏盂,复取温茶半杯与梨娘嗽口。

  时天已大明,家人皆起,咸来询夜来病状。入则见筠倩与鹏郎皆已成为泪人,知必有变,相顾错愕。筠倩摇手令勿声,嘱鹏郎静守,己则往寻其父。家人亦随出。筠倩含泪述病状,言黄昏时病势似杀,余亦就睡,天将明,闻鹏郎泣呼,惊起入视,见彼痰甚急,旋咯血一盂,嗽止而面无人矣。家人闻之,皆咭舌不能答。崔父立遣急足召医生。医至诊视毕,出谓家人曰:“心血已竭,危象立见。草树皮,无能为力。速理后事,恐弥留在半间耳。”语已,返其酬金,乘舆而去。

  至是家人咸知梨娘不救,各失声哭,崔父亦痛挥老泪,楚囚相对,开辟一泪世界焉。有顷,筠倩收泪起曰:“徒哭无益,今病者尚省人事,医言亦胡可遽信?一线生机未绝,或者祖宗有灵,念此后老翁稚子,事育无人,冥冥中挽回其寿命,则疾尚可为也。果绝望者,则预备后事,在所不免。衰落门庭,无多戚族,谁来吊唁,又谁来襄理,衣衾棺椁,均须妥为购置,夫岂一哭可以了之者?”崔父曰:“筠儿之言是也。为今之计,姑入视病者,察其有无变态,侥幸得有转机,便是如天之福。”言已,与筠倩入,家人从之。

  天唱午,梦黄粱。众人咸集病室中,无数模糊之泪眼,视线所集,咸注于病者之面。时梨娘两目垂帘,丝断续,气息甚微,形神全失。良久,忽见其面色转红,若桃花,知其回光返照也。于是众人益形慌乱,束手无策。鹏郎见状,以为病有佳朕,不觉喜形于。继见众人无不慌乱,始知其非妙,则复敛笑而泣。梨娘忽张目视翁,微言曰:“儿病不起矣,儿无命,不能终代子职,中道弃翁,又使翁垂老之年,历斯惨境。儿死后,翁不可过痛,以增儿冥中之罪孽。有阿姑在,晨昏可以无缺,儿归泉下,亦瞑目矣。”继复注视筠倩,言不言者再,旋曰:“吾负妹,吾负妹,妹不忘十年来相爱这情,此后鹏儿幸垂青眼。”筠倩闻言,悲痛不能胜,仅一呼一声曰:“嫂…”已泪随声出,以袖掩面,不复能言矣。梨娘言毕,复大。移时,呼鹏郎至前,执其手而嘱之曰:“儿乎,…吾可爱之儿乎,…儿无父,今更无母矣。吾弃汝去,汝亦勿哭,此后事阿翁仍如平,事阿姑当如事我,事先生如事汝父,此三言汝谨记勿忘。”鹏郎涕泣受命。梨娘一一嘱毕,含笑而逝。死时异香室,空中隐隐有管之声,时己酉十二月大除夕四时一刻也,年二十有七。嗟嗟,腊鼓一声,残花自落,筠三尺,余泪犹斑。家事难言,身后几多未了;痴情不死,头尚有微温。一霎红颜,不留昙影;千秋碧血,应逐鹃魂。此恨绵绵,他生渺渺,悲乎痛哉! wWW.eAn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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